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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件难忘的往事
来源:父母必读 作者:丰一吟

父亲又皱着眉头俯身在拾地上的碎纸屑了。其实他从不追求房间的过份清洁,家具也不讲究,但求实用大方。地上也并不是点尘不容。可是他讨厌纸屑果壳随地乱丢。对他来说,整个房间大约就好比一个画面,他不能让画面沾染污秽。

我早已知道父亲有这习惯,可是这一天代他拆读者来信,信封头上撕下来的一小条纸失手落在地上。就这么一小条,我也懒得拾起来往字纸篓里丢了。可是一转眼,又劳老人家弯下腰去拾。我不好意思,随口作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声明:“喏,只不过是刚才那封信上撕下来的一小片纸……”“你把它装回信封里就好了。”在这种时候,父亲总是以积极的建议代替消极的指责。他教了我这个好办法。虽然是一件小事,但我至今还牢记在心,而且一直采用这办法。从此,地上就再也见不到信封头了。

我为父亲准备画具,在桌上铺好宣纸,把浸透墨汁的毛笔从铜笔套里拔出搁在砚台边上。没搁稳,咕噜一声,圆杆的毛笔滚到砚台一侧,正好落在一本书上。书封面被毛笔弄脏了,多可惜!我慌忙把毛笔拿起来重搁,但圆笔杆还是在砚台边上滚动了一下……父亲看到我这狼狈相,便伸手拿住毛笔略微往后移一下,说:“你要这样搁,把笔头毛的部分搁在砚台边上,就不会滚动了。”

父亲在生活中的小办法确实不少,也真能解决问题。一只茶几放不平,咕咚咕咚地摇晃。对此,我们往往视若无睹。他却看不惯,立刻从抽斗里拿出平时收拾着备用的零星硬纸片,折成厚薄适当的、比茶几腿的横断面略小的方块,塞到茶几腿和地面之间。塞稳了还不算,再端详一番,如果那纸片露出一条白色,外面看得见,他必定还要取出加工:给纸片涂上与茶几腿相似的颜色。

父亲不能容忍他房中的镜框挂得哪怕有一点儿歪斜。他的目力比尺还准,不用量,一眼就看出。而且斜了非马上纠正不可。如果旁边一时没有人可叫,他宁愿自己端张凳子爬上去,立刻把它移正。父亲桌上和抽斗里的用具,井然有序,从不乱丢乱放。

“我的小剪刀呢?”有一回父亲皱起眉头问。

“哦,刚才我拿去剪东西,忘了还……”我立刻跑到另一间房去拿来放回原处。

“从哪里拿的东西,就要放回哪里,要归原!否则下次要用就找不到了。”

正因为父亲样样东西都“归原,”到他房中去拿个橡皮、拿把小刀之类特别方便,我也就常常去动用他的东西。不过后来渐渐地受他影响,自己也制备了一套有固定位置的常用工具。现在,该轮到我教自己的孩子“归原”了。

有这么一回,父亲叫我给客人盛饭。我盛好后,单用一只右手端着饭碗送到客人面前桌上一放。父亲不满地朝我看一眼。客人走后,他把我叫到跟前关照说:“以后给客人送茶端饭时,一定要用双手奉上,不可用一只手象随便扔给别人似的。如果另一只手一时伸不过来,只能用一只手,至少也要对客人声明一下:‘对不起,我用一只手。’”

抗战期间,我家颠沛流离。正当学龄的我们,读书颇成问题。父亲总是尽力抽时间教我们一些文化知识。1940年,我家来到遵义,住在郊区的罗庄,生活比较安定,父亲就利用每星期六的晚上为我们举办家庭文艺会。起初他从城里买来五元甜的咸的零食,供我们开会时享受。他称这文艺晚会为“和谐会”(按我们家乡音,与“五元会”的音相近似)。不久物价涨了,要买十元才够吃,于是改名为“慈谐会”(与“十元会”的音相近似)。在会上,父亲讲各种各样的知识给我们听,有时讲一个故事,要求我们会后写成作文,等等。

父亲教我们读古文诗词,在我们学龄时期自始至终未曾间断。我的姐姐们和大哥一直由父亲亲自教,我和二哥则起初由姑母教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,后来由父亲教我《古文观止》和诗词等。无论谁教,都严格要求必须朗读并背诵。这在当时使我们深感累赘。我们不情愿地扯着嗓子反复诵读一些佶屈聱牙的句子,也不管是什么意思。现在却体会到这种“强制教育”大有好处。不仅教会了我们古文诗词的内容,更重要的是可以提高我们的素养。如果当时我是一块海绵,今天一定得益更多。可惜我是一块硬梆梆的顽石,水从我身上流过,只湿了一层外表。尽管如此,总算还有一鳞半爪的古文知识留剩到今天。

到我十八岁时,父亲已把我看作成人,不便再对我进行强制性的背书教育。但他仍然希望我背一些古文诗词。希望和强制可就不一样了,我懒得每天大声朗读,哪里还背得出呢!

做父亲的却一片苦心,想方设法给我提供阅读的方便。那时我家住在杭州西湖边上。记得有一个夏天的傍晚,父亲没有出来乘风凉,独自戴着老花眼镜伏在桌上写小字。我走进房去,只听见蚊子嗡嗡地围着他转。

“爸爸,你在写什么呀,怎么不出来乘凉?”

“屈原的《离骚》,我给你写在扇面上,挥扇的时候读它几遍,今年夏天就可以把它背出来。”父亲边写边回答我。

我一看,扇面上已经写上许多细小的钢笔字,全部《离骚》要结束了。我被父亲的精神所感动,这一年夏天经常把扇子随身带着,一有机会就读。可是《离骚》实在太难读了,我这不争气的女儿终于缺乏毅力,过了一个夏天,背起来还是结结巴巴。到了现在,更是忘得干净,勉强背到“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美人之迟暮”,以后再也背不下去了。

那把写着密密麻麻的细字的扇子,二十年后在“文革”中抄家时被抄走了,但父亲对我的教育永远不可能从我心中被夺走!
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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