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圣贤事业
来源:儒学深究 作者:

《尽心》下篇一开始,就讨论中国的政治思想和军事思想在仁(人)道哲学上的大问题。

第一句“不仁哉,梁惠王也”这句话,就等于是后面几段文章的标题。

孟子这是批判梁惠王与齐国的战争,那一次的结果,是梁惠王大败。这次战役大家都知道的,是齐国的名将孙膑,和他的同学庞涓之间的故事。当时梁惠王还是魏惠王,他用庞涓当元帅,兴兵去攻击齐国;齐国则用孙膑为帅抵御,最后齐国打败了魏国。因为庞涓被诱进一个峡谷之中,两边万弩齐发,他无处可逃自杀而死,连梁惠王的太子也被俘虏了。在这次战役以后,魏国迫不得已,迁到大梁,所以魏惠王才改称为梁惠王。《孟子》这本书,一开始是孟子见梁惠王,那是魏国这次战役大败之后。至于这里一段话是什么时候说的,则很难确定,但他是和学生公孙丑说的,应该是公孙丑在齐国任仕的时候。

孟子批评梁惠王太不“仁道”。他说一个实行仁道的人,是“以其所爱,及其所不爱”,就是有大仁慈之心,平等对待所爱与不爱的人。人都有私心,比较偏爱自己的人,人性本来就是如此,虽是缺点,并不算什么过错。但是一个人若要学圣人的王道,就应该了解人性的缺点,更要修正自己性格上的缺点,把爱自己人的心理推己及人,这就是圣人的仁慈之道。

他说,不仁的人则相反,是“以其所不爱,及其所爱”,一件事本来不应做的,但为了满足个人的欲望,发动了侵略,结果给亲近的人带来大大的不幸,所以是不仁。

公孙丑问孟子:你说梁惠王最不仁,这话怎么讲?

孟子说:梁惠王发动战争的结果,军事、外交都失败,因此而生气,为了争取土地,而“糜烂其民而战”。“糜烂”一词,就是不明智地牺牲自己国民的生命财产。

民国五十八年(一九六九年),我在日本东京时,曾应邀演讲,我告诉百位在座的日本大学校长、教授们,世界上最可怕的有两件事,一是刀,一是钱。你们日本人,过去做了一次梦,以为武力可以征服世界,所以发动侵略战争,犯了这样大的错误,结果无条件投降,几至灭国。大战结束后,二十多年来,日本能繁荣建设,正是中国人所给予的。因为中国三千多万军人流血牺牲,不向日本复仇,不要日本赔偿,日本才能在这二十多年中重建,繁荣起来。可是现在日本又做一个梦,想成为经济大国,用钱买通全世界。这一个做法,将来所得的果报祸害,比第二次大战的果报祸害会更可怕。无论个人还是家族,权太大了,钱太多了,都将成为自己的祸害。

同样的,梁惠王当时也是这样,战败了就想报复,用各种手段发动战争,又恐怕不能打胜,竟然不惜将自己最亲爱的儿子,送到战场上作统帅,结果被俘而全军覆没。这是孟子亲眼所见,是最不值得的一次战争。等于第二次世界大战,日本侵略中国,不但害了中国,还害了日本自己,甚至影响了全世界,造成今日处处变乱的局面。所以日本的军阀,也是最不仁的。

孟子在评判了梁惠王与齐国的战役后,提出了一个军事的哲学观点。

他说:“春秋无义战;彼善于此,则有之矣。”在春秋五霸以来,直到战国时代,各诸侯国之间的战争,都没有“义战”。春秋二百四十年间,“弒君三十六,亡国五十二”,没有为公道正义而战。中国上古正统的军事思想,反对随便发动战争,只有为正义而不得已启动战争。所以中国的“武”字,是止戈两字合成的,所谓“止戈为武”,意思是以威武遏阻滥用武力者。这就是黄帝子孙军事思想的基本精神。老子说:“以正治国,以奇用兵,以无事取天下”,又说:“兵者不祥之器,非君子之器,不得已而用之。”这都是“止戈为武”的精神。

孟子接着说:“彼善于此,则有之矣。”这句话像禅宗的话头,“如珠之走盘”不落边际,随便怎样解释,都不对也都对。且不去管古人是怎么解释的,我们从多方面去看看。“春秋无义战”,这句话是点题,反正三代以下的战争,几乎没有一次是为正义而战的。但是有些人懂了历史,擅于运用,天下好话说完,坏事做尽,发动了战争,却口称为仁义而战。就如当年日本侵略中国时,提出“大东亚共荣圈”、“大东亚民族主义”、“同文同种”等口号,事实上都是假的,只是说很好听的理论。其实就是侵略。

无论就上面哪一种解释来批评,梁惠王的这次战争,都是无道的侵略。孟子提出“春秋无义战”,但并不是绝对反战。如果是为正义而战,为仁义而战,那是“不得已而用之”,是应该的战。但是为私欲,为兼并侵略别人而发动战争,这是无义之战,战得没有道理,就应该反对。

他又说:“征者,上伐下也;敌国不相征也。”这是以春秋笔法,讲到“征”的问题。所谓“征”,孟子了解中国文化的传统定义,是“上伐下也”,上面打下面叫做“征”。譬如说,中央政俯看见某一地方有盗匪,或者地方上两边发生了战斗,于是出兵去消灭盗匪,干预阻止地方的战斗,这是“征”。如果上面发现下面做得不对,出兵以武力去纠正,干预、阻止,或用武力去解决地方的纷争与错误,也是“征”。这是“征”的第一个原则。

第二个原则,“敌国不相征也”,这个“敌国”的“敌”,不是仇敌,而是平等相对立的意思。譬如古文中称“夫妇为敌体”,并不是说一对夫妇成了仇敌闹离婚,而是说夫妇是平等相对的两方。齐国与鲁国,都是受周天子分封的诸侯,地位相等,爵位相等,都一样是“公爵”;而且人口相当,领土幅员也相当,那就是平等的兄弟之邦,就称为“敌国”。这样的两个国家,是不可以“相征”的,应和平相处。对方如果没有对不起我方,没有侵害我方,就不应该出兵去攻击对方。像梁惠王出兵打齐国,是没有理由的,因为当时齐、魏两国,是两个独立国家,小怨或者有之,但绝无大怨,梁惠王(当时是魏惠王),怎么可以出兵去打齐国呢?假如是齐国犯了大错,除非中央周天子发布命令,号召各路诸侯联盟,才可以征伐。现在齐魏是“敌体”之国,魏并未奉到中央政俯的命令,怎么可以擅自出兵去攻击齐国呢?

事实上,从春秋到战国,各国诸侯,根本就没有把中央周天子放在眼里。春秋之五霸,战国的七雄,诸侯各国之间的互相攻击,都自称“出征”,是歪曲了“征”的传统文化定义。后世也这样说,错用“征”的名义,产生了错误的观念,而形成一个思想问题。例如后世的国际战争,在战斗之前,先要通知对方,犯了什么错误,限期改善,否则将要以武力对付;现代叫做“最后通牒”,音译为“哀的美敦”书,如仍不改,于是宣战。我国古代名为下战书,然后展开战斗。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,日本侵略中国的战争,是不宣而战。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,在亚洲,在中东,在非洲等地区发生的国际性战争,都是不宣而战。

讲到战争的道理,这种侵略战争的发动者,不论当时如何强盛,最后在历史的纪录上,总是没有好结果的。可是这一个道理,还是有问题,也许是因为有人发问,所以孟子答复如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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