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彩票
类别:外国文学 作者:契诃夫

契诃夫简介(1881~1904)19世纪末俄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, 情趣隽永、文笔犀利的幽默讽刺大师, 短篇小说的巨匠, 著名剧作家。

〔正文〕

伊凡·德米特里奇是个家道小康的人, 每年全家要花销一千二百卢布, 向来对自己的命运十分满意.一天晚饭后, 他往沙发上一坐, 开始读起报来。

"今天我忘了看报, "他的妻子收拾着饭桌说, "你看看, 那上面有没有开彩的号码? "

"阿, 有, "伊凡·德米特里奇回答, "难道你的彩票没有抵押出去? "

"没有, 星期二我还取过利息的."

"多少号? "

"9499组, 26号."

"好的, 太太……让我来查一查……9499-26."

伊凡·德米特里奇向来不相信彩票能带来好运, 换了别的时间说什么也不会去查看开彩的单子, 但此刻他闲来无事, 再说报纸就在眼前, 于是他伸出食指, 从上而下逐一查对彩票的组号.像是嘲笑他的没有信心, 就在上面数起的第二行, 9499号赫然跳入眼帘! 他不急着看票号, 也没有再核对一遍, 立即把报纸往膝头上一放, 而且, 像有人往他肚子上泼了一瓢冷水, 他感到心窝里有一股令人愉悦的凉意: 痒酥酥, 颤悠悠, 甜滋滋!

"玛莎, 有9499号! "他闷声闷气地说。

妻子瞧着他那张惊愕的脸, 明白他不是开玩笑。

"是9499号吗? "她脸色发白, 忙问, 把叠好的桌布又放到桌上。

"没错, 没错……当真有的! "

"那么票号呢? "

"啊, 对了! 还有票号.不过, 先别忙……等一等.先不看, 怎么样? 反正我们的组号对上了! 反正, 你明白……"

伊凡·德米特里奇望着妻子, 咧开嘴傻笑着, 倒像一个小孩子在看一样闪光的东西妻子也是笑容满面: 看到他只读出组号, 却不急于弄清这张带来好运的票号, 她跟他一样心里喜滋滋的.抱着能交上好运的希望, 惜此折磨并刺激一下自己, 那是多么甜美而又惊心动魄!

"有我们的组号, "伊凡·德米特里奇沉默很久后才说, "这么看来, 我们有可能中彩.尽管只是可能, 但毕竟大有希望! "

"行了, 你快看看票号吧! "

"忙什么, 待会儿来得及大失所望的! 这号从上而下是第二行, 这么说彩金有七万五呢.这不是钱, 这是实力, 是资本! 等我一对号, 看到上面有--二十六! 啊? 你听着, 要是我们真的中了彩, 那会怎么样? "

夫妇二人开始笑逐颜开, 默默地对视了很长时间.可能交上好运的想法弄得他们晕晕糊糊, 他们甚至不能想象, 不能说出, 他们二人要这七万五卢布干什么用, 他们要买什么东西, 上哪儿去旅游.他们一心只想着两个数字: 9499和75000, 在各自的想象中描画它们, 至于可能实现的幸福本身, 不知怎么他们倒没有想到。

伊凡·德米特里奇手里拿着那份报纸, 在两个屋角之间来回走了几趟, 直到从最初的感受中平静下来, 才开始有点想入非非。

"要是我们真的中了彩, 那会怎么样? "他说, "这可是崭新的生活, 这可是时来运转! 彩票是你的, 如果是我的, 那么我首先, 当然啦, 花上二万五买下一份类似庄园的不动产; 花一万用于一次性开销: 添置新家具, 再外出旅游, 还债等等.余下的四万五全存进银行吃利息……"

"对, 买座庄园, 这是好主意, "妻子说, 索性坐下来, 把双手放在膝上。

"在图拉省或者奥尔洛夫省选一处好地方……首先, 就不必再置消夏别墅; 其次, 庄园总归会有收益."

于是他开始浮想连翩, 那画面一幅比一幅更诱人, 更富于诗意.在所有这些画面中他发现自己都大腹便便, 心平气和, 身强力壮, 他感到温暖, 甚至嫌热了.瞧他, 刚喝完一盘冰冷的杂拌浓汤, 便挺着肚子躺在小河旁热乎乎的沙地上, 或者花园里的椴树下……好热……一双小儿女在他身旁爬来爬去, 挖着沙坑, 或者在草地里捉小甲虫.他舒舒服服地打着盹, 万事不想, 整个身心都感觉到, 不管今天、明天, 还是后天, 他都不必去上班.等躺得厌烦了, 他就去割割草, 或者去林子里采蘑菇, 或者去看看农夫们怎样用大鱼网捞鱼.等到太阳西下, 他就拿着浴巾和肥皂, 慢悠悠地走进岸边的更衣房, 在那里不慌不忙地脱掉衣服, 用手掌长时间地摩擦着赤裸的胸脯, 然后跳进水里.而在水里, 在那些暗银色的肥皂波纹附近, 有小鱼游来游去, 有绿色的水草摇摇摆摆.洗完澡就喝奶茶, 吃点奶油鸡蛋甜面包……晚上便去散步, 或者跟邻居们玩玩文特。

"对, 买上一座庄园就好, "妻子说, 她也在幻想着, 看她的脸色可知, 她想得都痴迷了。

伊凡·德米特里奇又暗自描画出多雨的秋天, 那些寒冷的晚上, 以及晴和的初秋景色.在这种时候, 他要有意识地到花园里、菜园里、河岸边多多散步, 以便好好经一经冻, 之后喝上一大杯伏特加, 吃点腌松乳菇或者茴香油拌的小黄瓜, 之后--再来一杯.孩子们从菜园子里跑回家, 拖来了不少胡萝卜和青萝卜, 这些东西新鲜得都带着泥土味……这之后, 往长沙发上一躺, 从容不迫地翻阅一本画报, 之后把画报往脸上一合, 解开坎肩上的扣子, 舒舒服服地打个盹……

过了晴和的初秋, 便是阴雨连绵的时令.白天夜里都下着雨, 光秃秃的树木在呜呜哭泣, 秋风潮湿而寒冷.那些狗、马、母鸡, 全都湿漉漉的, 没精打采, 畏畏缩缩.没地方可以散步了, 这种天气出不了门, 只得成天在房间里踱来踱去, 不时愁苦地瞧瞧阴暗的窗子, 好烦闷呀!

伊凡·德米特里奇收住脚, 望着妻子。

"我, 你知道, 玛莎, 想出国旅行去, "他说,

于是他开始构想: 深秋出国, 去法国南部, 意大利, 或者印度, 那该多好啊!

"那我也得出国, "妻子说, "行了, 你快看看票号吧! "

"别忙! 再等一等……"

他又在房间里踱来踱去, 继续暗自思量.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: 如果妻子当真也要出国, 那可怎么办? 一个人出国旅游那才惬意; 或者跟一伙容易相处、无忧无虑、及时行乐的女人结伴同行也还愉快; 就是不能跟那种一路上只惦记儿女、三句话不离孩子、成天唉声叹气、花一个小钱也要心惊肉跳的女人一道出门.伊凡·德米特里奇想象着: 妻子带着无数包裹和提篮进了车厢; 她为什么事老是长吁短叹, 抱怨一路上累得她头疼, 抱怨出门一趟花去了許多钱; 每到一个停车站就得跑下去弄开水, 买夹肉面包和矿泉水……她舍不得去餐厅用餐, 嫌那里东西太贵……

"瞧着吧, 我花一分钱她都要管! "想到这里他看一眼妻子, "因为彩票是她的, 不是我的! 再说她何必出国? 她在那边能见什么世面? 准会在旅馆里歇着, 也不放我离开她一步……我知道! "

于是他平生第一次注意到, 他的妻子老了, 丑了, 浑身上下有一股子厨房里的油烟味.而他却还年轻、健康、精神勃勃, 哪怕再结一次婚也不成问题。

"当然, 这些都是小事, 废话, "他又想道, "不过……她出国去干什么? 她在那边能长什么见识? 她要真的去了……我能想象……其实对她来说, 那不勒斯和克林没什么两样.她只会妨碍我.我只能处处依从她.我能想象, 她一拿到钱, 就会像者娘们那样加上六道锁……把钱藏得不让我知道.她会周济娘家的亲戚, 对我则计较着每一个小钱."

伊凡·德米特里奇立即想起她的那些亲戚们.所有这些兄弟姐妹和叔怕姨婶, 一听说她中了彩, 准会上门, 像叫花子那样死乞白赖地缠着要钱, 堆出一脸媚笑, 虚情假意一番.可憎又可怜的人们! 给他们钱吧, 他们要了还要; 不给吧--他们就会咒骂, 无事生非, 盼着你倒运。

伊凡·德米特里奇又想起了自己的亲戚.以前他见到他们也还心平气和, 此刻却觉得他们面目可憎, 令人讨厌。

"都是些小人! "他想道。

此刻他连妻子也感到面目可憎, 令人讨厌.他对她窝了一肚子火, 于是他幸灾乐祸地想道:

"钱的事她一窍不通, 所以才那么吝啬.她要是真中了彩, 顶多给我一百卢布, 其余的--全都锁起来."

这时他已经没了笑容, 而是怀着憎恨望着妻子.她也抬眼看他, 同样怀着憎恨和气愤.她有着自己的七彩梦幻, 自己的计划和自己的主意; 她十分清楚, 她的丈夫梦想着什么.她知道, 谁会第一个伸出爪子来夺她的彩金。

"拿人家的钱做什么好梦! "她的眼神分明这样说, "不, 你休想! "

丈夫明白她的眼神, 憎恨在他胸中翻滚.他要气一气他的妻子, 故意跟她作对, 飞快瞧一眼第四版报纸, 得意洋洋地大声宣告:

"9499组, 46号! 不是26号! "

希望与憎恨二者顿时消失, 伊凡·德米特里奇和他的妻子立刻感到: 他们的住房那么阴暗、窄小、低矮, 他们刚吃过的晚饭没有填饱肚子, 腹部很不舒服; 而秋夜漫长, 令人烦闷……

"鬼知道怎么回事, "伊凡·德米特里奇说, 开始耍起性子, "不管你踩哪儿, 脚底下尽是纸片, 面包渣, 爪果壳.屋子里从来不打扫! 弄得人只想离家逃走, 真见鬼! 我这就走, 碰到第一棵杨树就上吊.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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